从最初到最终,皆是意气之争。
当有一天,少年学会了圆滑,学会了事故,那么他将不再是少年。老一辈的大门,要为他敞开了。
叶鸯不会有那天。
纵然是死,他也要死得像个年轻人。意气用事,有哪里不好呢?那是少年最显著的标志,打在他们身上,烙在他们身上。他要活得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人,他不要活得老气横秋,不要被祖辈恩怨与江湖纷争束缚。他心明眼亮,早就知道自己想要过怎样的日子。
江小公子醉了,连话都讲不清楚,父亲死去,他不可能无动于衷。叶鸯清楚这点,于是默不作声,笨拙地学着哄孩子睡觉的父亲母亲,将人抱在膝上,轻轻拍打,打碎了他的哭声,拍走了他的噩梦。江礼时而喃喃自语,时而同身边之人对话,他若自己说,叶鸯就听,他若同叶鸯交谈,叶鸯便答。
渐渐地,叶鸯的思绪飘往他处。他耳畔萦绕着江礼低低的嗓音。今晚的小公子极脆弱,许是把叶鸯当作了生父,竟对之提起娘亲。
江礼的娘亲?
那个曾被叶鸯认为善妒的女人。
“唉……”叶鸯眼中光华流转,须臾寂灭。事到如今,善妒与否已不可考,过分执着于那些无关紧要的往事,不是疯,便是傻。
他还没傻到那种地步呢。
但某些事,他务必问个明白。
叶鸯倾身,凑在江礼耳边,悄声问:“你娘亲呢?我找不到她。”
江礼的母亲多半未死。叶鸯去找江州寻仇的那日,并未见到传闻中的女主人。有关她的只言片语,还是从下人的闲谈中得到,依其言论,早在南江二小姐意外身亡之时,江礼的母亲便与丈夫分居。
“我娘……?我娘,回家,不回来。”江礼丝毫不觉叶鸯别有用心,毕竟此刻在他眼里,怀抱着他的,乃是幼时记忆中那个和蔼的父亲。
“不回来?”叶鸯心头大石缓缓下落,“那你要去寻她吗?”
“不……不去。”江礼不满地咕哝,把叶鸯缠得更紧,“她不要我们,我不找她。我带着妹妹,不找她。”
他说得混乱,不过叶鸯能够了解,有江梨郁在身旁,这小子短期内不会去寻他的母亲。
叶鸯猛然想起,江礼离家之初,恐怕就与双亲一刀两断了,因为他小妹的身份,是个不能提及的禁忌。
好小子,才多大点儿年纪,竟提前感受到众叛亲离!
叶鸯心疼他,却也不知道因何心疼。是因他一夕之间被毁坏殆尽的家吗?是因他努力想逃出樊笼,但始终不得解脱的命运吗?是因他在短短两年间历经沧桑吗?——如果这些,都足以构成心疼江礼的缘由,那自己呢,又有谁来心疼?方璋不可指望,师叔平静近乎冷漠,师妹年幼,倪裳一无所知,有谁来心疼自己呢?
叶景川肯定心疼他,然而叶景川不在。叶景川看不到他的模样,摸不到他的心,不知道他有多难过,不知道他有多想念,不知道他相思成疾,不知道他夜夜不得好眠。
放眼天下,芸芸众生,竟无一人是知己,竟无一人可诉衷情。
天昏地暗,往往仅在瞬间。
死死咬住下唇,甚至于咬破了皮肉,咬出了血。叶鸯沉默着,颤抖着,不敢哭出声音。这天地间,有一人放肆地哭泣就够了,不需要多添悲声。
谁都伤心,谁都难过。那痛楚若能化出形体,定要垒成座高台,直冲九天。叶鸯闭上眼,努力劝说自己沉静。他想,这一丁点哀恸,实在不值一提,甚至不值得后人书写,他不过是人间一粒尘沙,一片流云,风轻轻一吹,就消散了,哪儿有什么需要浓墨重彩来描绘的悲伤?
他不以为有。他努力想看淡。看得淡,人心里就舒坦,不至于愁肠百结,不至于哭哭啼啼。他无意效仿传说中为恋人哭倒城墙的姑娘,那不是他的愿望。
可他仍旧伤心,不论怎样忽略,一根刺都扎在他心上,稍稍一动,就磨出血。
那根刺扎在叶鸯心里,对他缓慢用刑。此刻他闭着眼睛,感受心上传来的痛,不由得自虐般想:南江暗卫的兵器,嵌入叶景川的身体里,想必是极痛的罢?
那一定痛极了。痛彻心扉,痛到麻木,失去知觉之后,又被它唤醒,迎接新一轮的煎熬。
都怪他迟疑!都怪他懦弱!都怪他吓得慌了神,居然不敢动弹!
说不定,只差那一点点的时间……
叶鸯哆嗦着,腾出一只手用力掐住大腿。有什么温热湿滑的东西自他眼眶中掉落,他顾不上擦拭,便叫那一滴清露附上了江礼的眼睫。
江礼正欲睡去,忽有所感,立即惊惶地睁开双目,叫道:“别哭,别哭。叶鸯,你不要哭。”
“哈,还以为你醉糊涂了,认不清我。”叶鸯本想笑,声音却哽咽,“我不哭。小孩儿才哭呢,我不小了。”
是不小了,都二十了。
等到明年,再见师父的时候,他兴许又长高了。
叶鸯再没哭,再没掉泪。他不忍心吵醒江礼,他想江礼需要好好休息。他一直在江小公子的房间内滞留到后半夜,眼看着夜鸟归巢,眼看着月上树梢,直到双腿血液流通不畅,有麻痹感传来,他才恍然惊觉:是时候离开此处,回到自己的卧房。
小心翼翼地把江小公子放回去,坐在床边捏了捏腿,等缓过劲来,才慢腾腾挪出屋去。桌面上杯盏凌乱,着实有碍观瞻,但他今夜顾不上收拾了,赶明儿天亮,再来好好拾掇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