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谷用了九天九夜时间去劝说什鹿鸣,好似只要什鹿鸣上了榜,天下似乎就希望尚存。
他拿着什鹿鸣那卷策论:“天下之救,不在一人,你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,民心所向,老夫先替天下人谢你。”说罢竟长揖不起。
第九天什鹿鸣仍未答应,却是郑大人病来如山倒,据来接他的家人所言,之前为了安置流民和请发赈粮,宰相已经在殿前求了整整一月的圣命,未曾有一天安稳合眼休息。这么一个强弩之末的老人,硬是用自己一副佝偻的脊梁,去撑起整个天下苍生的重量。
什鹿鸣去看他,郑大人在病榻上狠狠攥着书生的手,尚还说着:“如今突厥还未有动静,咱们尚可一搏,苍生何辜,苍生何辜?苹之,苹之啊——”
什鹿鸣闭上的双眼淌下两行热泪,回握住郑大人的手,没有点头。
那年长安京的读书人陪着什鹿鸣考了一场科举。
”任他是天纵奇才,终归敌不过国舅爷一双翻云覆雨手。什大人做了翰林院编修,他和郑大人和余大人图谋半年的经济改革法亦被束之高阁。”田甫回忆道。
半年后突厥来犯汾阳,皇帝只作寻常秋防准备,被人占去了白壁关关隘。郑谷送什鹿鸣出京,送到白虎门,郑大人面有惭色,说是未能达成当时诺言,愧对士林厚望。
什大人当时红着眼睛问郑大人一句:“那日我便说过,天下无救,恩师,如今你是否仍然固执己见?”
郑大人指着东宫的方向,指指杭州的方向,又指指什鹿鸣的胸口,最后指指自己,点点头,一个人回了城中。
什鹿鸣在后边大骂:“骗子!你自己都不信!”
语罢拍着马扬长而去,一路从长安往西北,在幽州做孔目官,合汾州四军驱逐突厥,又在泾原节度使帐下做节度判官,再又升任泾州刺史,战功赫赫,政绩斐然,却再没有回头。
郑谷葬礼过后,太子运筹半年,终于在幽州叛变之后落下最后一根稻草,压垮了皇座上摇摇欲坠的老皇帝,由此自立为新帝,号令天下,命诸军收回西北失地。
田甫和余嘉南拥立有功,各有厚赏。新帝依然困惑:“这个什鹿鸣,天生傲骨,软硬不吃,果然是收不回来?”
什鹿鸣一人事小,但天下民心尽在郑谷,郑谷死,老皇帝民心尽失。宰相生前厚遇什鹿鸣,什鹿鸣是读书人的种子。临别时宰相曾指了指东宫,与什鹿鸣争辩天下是否可救,如今天下读书人都看着什鹿鸣。
余嘉南忽然一改拥立前的言语:“陛下忘了,苹之再倔,终究是恩师的徒弟。”
几日后户部尚书余嘉南下令上调各州郡县粮价。
战乱刚止,百姓温饱难维,些许变动,便是死伤无数。
郑大人在病榻上攥着什鹿鸣说话的声音历历在耳。
十余天之后泾州刺史什鹿鸣孤身快马来到长安京门下。
“苍生何辜,苍生何辜?苹之,苹之啊——”
第27章
替什鹿鸣接风的是以前翰林院的同僚、如今的宰相田甫。当年送什鹿鸣离开长安京时,在场三人,而今城下重逢,一个满面尘灰,一个鬓发如霜,还有一个的坟上已经长满青青蒿草。偷生的二人各自相看惊心,欲寒暄几句,又终于默默不语。
到底是,去国十年、老尽少年心。
田甫大人引着什鹿鸣往东宫去,进殿内之前忽然说道:“郑大人曾经私下说过,你师兄余嘉南是个商人之子,家道中落之前,族里的铺子从京杭运河的这头一直开到了那头。“
剩下半句田大人没有往下说,郑大人当年还说:“商人本性,无利不起早。”
长安京的调令甫一下来,余嘉南便在江淮两地设立盐官,由朝廷榷盐,售与商人,商人纳榷,售与百姓,由是天下食盐者皆输钱于官。
月余,余嘉南回京,着左右僧录司及各州、郡、县僧纲、僧正、僧会司清理释教,收回多余俗产,令无籍僧尼尽数还俗,又集西明、弘福、慈恩、兴善各寺高僧,高价沽售度牒。
太子请为户部尚书。
如今余嘉南于社稷有实功,又拔了拥立太子的头筹,圣眷正隆,纵然什鹿鸣当年再受郑谷青睐,也不过是个迟到之人。
什鹿鸣倒是看得开,淡淡谢过田大人。在殿外头托人向里边传报。
太子勤于朝政,把功课搬到了东宫,请了百十来个户部官吏,算盘打得劈啪作响,直达殿外。传话的卫官出来说太子知道了,让什鹿鸣等着。于是什鹿鸣就跪在东宫之外听算盘声听到三更。
三更天的时候吏部的人一个个走了,从跪着的什鹿鸣身边走过,不知道这么一个狼狈的人是个什么来头。为首的尚书余大人忽然惊呼了一声:“师弟!你怎在这里?来了怎么不找我?”这才拉着什鹿鸣,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,“可是来拜见太子?来,师兄带你去——”
太子也是大为吃惊,令人杖责了门外传话的侍卫,又自责自己专心于政事,忘了问殿外的情况,连连向什鹿鸣表达歉意。
什鹿鸣自然连称不敢,向太子行了君臣大礼。
太子作势要扶,却没有真扶。
什鹿鸣抬头就看见年轻的君主的神情,这个神情他曾经看到过,周南在泾州鞭责曹风的时候就是这个神情。
周南说:“刀好不好,要先看他顺不顺手。”